瞳中极光【五】


大天狗×黑童子
原著向



【九】


鸦天狗诧异地发现,自黑童子“离家出走”的那晚过后,两人原本僵硬疏离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当然诸多时候仍处于缄默状态,但餐桌上多少已经能够聊上了几句,虽然仅限于天气晚餐这类无关痛痒的话题及近期战况的简单商议,却也令鸦天狗感激涕零就差当场跪谢上天的恩典了。

终于不用面对死气沉沉的两座冰山,哦不,确切来说是能惜字如金地聊上几句的冰山,但彼此间的气氛总算不再剑拔弩张。
甚至有点像对峙许久的野兽慢慢松懈了对彼此的警惕,甚至隐隐冒出相互舔舐伤口的苗头。

再好不过。


“请慢用。”上齐菜后,鸦天狗轻声哼着小调退了出去,一室重归平和寂静。

这家伙最近心情似乎不错。抿下一口甜汤,大天狗挑眉瞧了眼对方明显雀跃不已的背影。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约两周前,两人深更半夜回到宅邸庭院时,因不安而辗转等待多时的鸦天狗露出一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愕然表情,愣了一阵后赶忙让他俩先到厅堂餐桌上候着,举手投足间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不消多时面前便摆上了热腾腾的汤羹菜肴,像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又像是某种不可破戒的仪式,属于两人的晚餐虽迟一步,但终归圆满完成了它的使命。

一支苹果糖不过是杯水车薪,日不停歇的奔波早已把自身折腾得饥困交加。黑童子用完餐洗过澡,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后浓重的疲惫席卷而至,在妖医上药过程中便靠着桌角沉沉睡去,迷糊之际隐约听到门口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意识坠落时自己似乎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抱了起来,漂浮不定的心绪顿时沉淀下来。

“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小不点。”低沉的耳语,堪比耳鬓缱绻。是梦境罢,他不知道,亦不在乎,因为此刻传导在耳际的平稳心跳声与躯体的温暖并不是虚假的幻觉。

如此地,令人安心。

 

久违的一夜无梦,苏醒时已是正午时分,四下无人,自己好端端地躺在被窝里。庭院小池塘鳞波上跳跃的阳光从散发清香的竹帘缝隙钻入室内,在洁白被褥上洒下细碎的斑驳光影。走廊房梁上悬挂的铜制风铃轻轻摇曳,清风夹糅着阵阵脆响与蝉鸣温柔地拂过面庞,屋内通透宽敞的流动空间如天然屏障阻隔了室外的灼灼温度。日光倾城,明丽得连带眼眶都微微酸涩。

上一次这般无忧无虑的心境是什么时候呢。



“重生”后的自己残存下来的记忆不多,更多是脑海中碎片化的影像,但黑童子知道那是连接着他曾作为正常人类最后的、唯一的纽带,因此一直将其视为上天给予的馈赠而格外珍惜。
印象里自己仍是凡躯时,家并不若寻常百姓那般是个能够带给自己温暖与庇护的港湾,所谓父怜母爱、兄弟姐妹的情同手足于他而言不过是奢侈品,格格不入的自己在整个家族眼里只不过是个可笑的异端吧。


残缺的记忆朦朦胧胧,零碎如走马灯。隐约记得在逃离名义为“家”的金丝牢笼后,压抑在周身的空气瞬间舒展开来。阳光照耀着印象中一如既往古朴安逸的街巷,墙砖棱角反射出的洁白光芒晃入眼里,微微带着刺目的痒意;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糖果甜香,街边卖糖葫芦的慈祥老婆婆推着装满甜点的小推车为自己让开道路,随后从架子上取下一支苹果糖塞进他的手里,笑眯眯地摆摆手说只是一份小心意;再往前逐渐靠近主街区,顺沿着飘散的大麦茶香气指引继续朝前走,约一百五十步,右转进入一个小小的庭院,自己的手便被院子里似乎等候多时的挚友轻轻握住。感受着传递到掌心的温度,对方眉眼间满是掩盖不住的笑意,真诚而爽朗,如六月的初阳。

最无忧无虑,属于自己与伙伴之间的,自由而纯粹的时光。无比地令人怀念。

本以为如此心境此生已不会再拥有,却出乎意料地在时隔几年后的今天,在爱宕山宅邸的寝室里,在此刻躺在被窝里自己的阵阵心跳声中,重新鲜活了过来。纯粹的宁静与平和丰盈着整个胸腔,满得快要溢出来。纵使时逢乱世,朝不保夕,仍感到无比从容。
这一切会不会是男子所赋予的呢,如同昨晚那个不知是梦境与否的温暖怀抱。黑童子未及细想,一个声音就没由来从心底冒了出来:既然过去无法被改变,不妨好好把握住当下。

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不留遗憾地。

 

决定把此刻的好心情延续得更长一些,黑童子在被窝里骨碌碌打了几个滚,盯着天花板放空了片刻,随后深吸口气掀开被子坐起身,赤脚走到门边,一口气将一室门帘尽数敞开。

日光倾泻而入,视野瞬时焕然一新。男孩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任凭风与独属山间的自然气息肆无忌惮地渗透每一处毛孔。




盛夏了呢。

 




【十】

 

距离二人同檐而居已过去四十三天,习惯实在比想象中来得快。

大天狗见证了自己捡回来的小不点由寄人篱下的紧张窘迫到能够较为流畅地用简短言辞与自己进行交流的转变。尽管疗养期间真正能接触到彼此的时间颇为短暂,而渗透进晚膳的日常对话及举手投足间的点点滴滴,也足以让他逐渐了解对方的些许微小习惯——

比如喜欢穿极其保守的黑色狩衣,为此还委托鸦天狗帮忙采购回不少相似的款式;

比如与外表不符的惊人食量却怎么也吃不胖,尤其爱吃荤菜,虽然总苦着脸将素食搁在最后却从不会剩下;

再比如相当青睐葡萄与西瓜这类水分颇多的水果,尤其是冰镇葡萄,一旦吃起来就有停不下来的趋势;

……

明明是平凡又琐碎的日常点滴,却出乎意料并不会感到厌倦,像是真的再次习惯了有同伴等待自己回家共进晚餐、安然栖息在同一间屋檐下的错觉。距上一次相似的体验已经过去太长时间,长到令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真要形容起来就像在时隔多年后的机缘巧合下再次接触到了曾经无比珍惜甚至已融入日常的事物,震动之余夹糅着陌生感与浓浓的熟悉感;又像是封藏多年的美酒终于从地窖中重见天日,醇厚的香气是开启封存记忆的钥匙,品一口便再也忘不掉的浓烈、香甜,以及……深邃的苦涩。
就像世界的美好与残酷如水平镜面般并驾齐驱,这样的体验于他而言本是禁忌且避之不及的,而到头来打破这份禁忌的却也是自己。


堕落了呢,大天狗。心里不由自嘲着。本以为早已剥离了这份无谓的情感,自己不需要也不屑于去需要,而当真正再次接触到的时候却讽刺地发现,自己奋力逃避的东西并不曾真正远离他,甚至一直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如同那份深入骨髓的记忆,或是戒不掉的毒瘾。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也罢,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劫数不如索性顺其自然——只要不越界。带着点自弃意味的警示,男子如是想着。
反正也没那么讨厌就是了。

 

一个多月就这么平淡地流淌过去,两人的关系说熟悉却谈不上热络,说陌生却也未至形如陌路,他们彼此都不是多话的人,似水流年的相处模式却也恰到好处地培养出了餐桌上的独有默契。大天狗会在男孩不慎噎住时倒杯清水不动声色地移过去;黑童子则会在对方酒杯空掉时默默地先一步斟满,并在饭后认真聆听着男子对近期战况的分析,还会不时简要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天狗惊异着对方小小年纪便达到如此高度的思维以及洞察力,虽然他明白很大原因是长期战斗中积累的经验所致,却也不由在心底由衷地赞叹。
稚嫩白皙的脸颊,矮小纤细的身躯,一副所有这个年纪孩童特有的弱不禁风的表象。

当然,只是表象。他知道他并不简单,先不论早有耳闻的出众作战能力,在战争话题面前表现出的更是与这个年龄段截然不同的、超脱常人的沉稳凌厉,说一不二的性子跟自己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看似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似乎永远冷着脸睥睨周围的一切,却又有着属于自己的偏执与倔强。
安倍晴明曾说过他们俩的内里其实很相似,自己还曾为此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阴阳师说的倒也有几分真实性。


盯着那张面无表情发表意见的小脸,大天狗对自家小小搭档深感满意的同时,心底却没由来生出些许困顿——


战争之外,他能表现得更像个孩子就好了。



 
不是式神,亦不是杀戮兵器。
只是一个纯粹的,普普通通的孩子。

 




【十一】

 


另一边,某人同样存在着困扰。


有点无奈地回头看了看自认为隐藏得很完美的尾随者,好吧,对常人而言的确隐匿得相当不错,但对长期处在明枪暗箭战场上的自己而言还是太不自量力了点。黑童子叹了口气——
被盯梢了呢。

从“离家出走”的那晚过后,自己就被大天狗勒令好好养伤不准四处乱跑,更不准再离开爱宕山一步。不是不理解对方的好意,但做到这步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吧。近期只要自己离开宅邸一里开外便能隐隐感觉到一股视线紧随其后,在确认自己并无出格行径后方才消失。
派亲信尾随本意是好,分寸拿捏得也不错,但持续了两周还是有点不自在。不过细想也是自己鲁莽行动在先,怕是没有过多资格和立场指责对方。
无妨,对自己也没啥影响便是。


疗养的日子总有大片闲暇时间,小孩子的天性终归耐不住寂寞,待大天狗出门后,黑童子惯例溜出房门,躺在附近一块被初阳晒得暖洋洋的岩石上打了个小憩,醒来后盯梢的人早已离开,便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脚力全开往后山方向窜去。
不得不承认他的搭档虽然脾气古怪了点,但硬件方面对自己照料得极其到位,无论药材还是补品放眼天下皆是一顶一的极品,托他的福伤势愈合速度比自己预想中更迅速,心底暗暗赞叹的同时不由又是一阵腹诽——
有钱真是可以为所欲为。


步履如燕穿梭在树海藤林中,昨夜才下过一场山雨,泥土与树叶的淡淡芬芳环绕着整片山头,鼻息间满是清冽沁甜的空气。清晨林间薄雾还未完全散去,浮动在半空的细小露水渗湿狩衣表层的布料。黑童子深深吸了口气,任凭濡湿的凉意自咽喉缓缓流入心肺。
踏着枝干顺沿印象中的路线轻车熟路翻过一座小山巅,头顶的繁枝盛叶将一澄晴空切成碎瓣,白色星辰斑驳地撒落周身与发丝,正西北方一条狭小隐蔽的隧道连接着巨大的溶洞,溶洞尽头隐隐有光透过。
就是这里。约摸不过两炷香的功夫,黑童子走出洞口,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别有洞天的开阔空间,确切来说更像是隐居避尘的世外桃源。
清溪蜿蜒,绿草如茵。视野周围环绕着盘虬般的参天古木,巨大纠缠的枝干铭刻着来自岁月的深深沟痕,苍茫着延绵数里,在悬壁边缘的环形缺口截然而止,遮不住远方天际的地平线。
在明澈如镜的泉水潭边蹲下,黑童子掬起一捧饮下几口,拍了把渗出薄汗的脸颊,随后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吹了几声口哨后便静静立于泉边草地中,似乎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一声洪亮的嘶吼声响彻山林,伴随着树丛哗啦啦的窸窣抖动,一道白色闪电从树林深处闯进视线。利爪獠牙积蓄着勃发的力量,柔软而坚韧的雪白毛皮上镶嵌着点点驳斑。
那是一只极为漂亮的雪豹。
白色猛兽看到目标眼前一亮,随即灵活地跃过层层地势一路疾驰而来,直直撞进男孩的怀里。



黑童子相当喜欢这种古老高贵的生灵。
最初的邂逅追溯到十天前,自己百无聊赖在山间闲逛时听到一声低低的嘶吼,警觉地抬起头望向前方高耸入云的树巅,瞥见那双藏匿在枝叶间的炯炯明眸后不由微微一愣。双方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许久,久到野兽觉察对方确实不存在敌意后,这才趾高气昂地翘起尾梢慢慢走进男孩的视野。
白如初雪的毛发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光泽,雪豹健硕无暇的躯体完美地诠释着大自然的至高杰作。由最初疑惑为何爱宕山会出现本不从属于本地水土的生物后,黑童子立刻被对方矫健优雅的身姿深深吸引了。
更令他惊讶的是野兽非但没有对他展露利齿獠牙,反而直直打量他片刻后敏捷地从树上爬下,优雅而缓慢地踱到跟前,用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金色瞳孔,静静凝视着他。

或许能与它成为朋友。不知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荒谬的念头,但年轻人向来喜欢具有挑战性的新奇事物不是吗。
男孩鼓起勇气,似遵循本心般闭上眼,小心翼翼地探出手。
像是印证他的想法一般,雪豹信步走近,低吼着嗅了嗅那只幼嫩的小手,随后缓缓地、谨慎地垂下脑袋,将巨大的头颅轻轻贴近对方的掌心。
那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温顺。

感受着手心里柔软而温暖的毛绒雪团,黑童子慢慢睁开眼,难以言喻的惊喜藤蔓爬满心田。
所谓一见如故不过如此。
雪豹舔了舔男孩的手掌心,围着他绕了几圈便往后山方向迈开脚步,觉察身后人没跟上时又回过头冲他低吼了几声。
灵性至此,又如何不令人青睐。

自那天起这里便成了黑童子频繁光顾的圣地。每日待大天狗出门后,他都会巧妙地摆脱盯梢的眼线前来与新结识的朋友赴约,并在日落前回到宅邸,若无其事地等待男子归来共进晚餐。自己一向把行踪隐藏得极好,不会有人知道的。他如此自信地想着。尽管这片地界是雪豹的专属领域,但兔子、松鼠、小鹿这类弱小生物却是层出不穷。虽然忌惮着地方霸主的威仪,却也晓得它并不会伤害生活在这片领域里的生灵,因而还算和谐地生活在了一块儿。


相对于复杂的人类,黑童子更乐意与自然界的动物相惜相伴。它们不会有任何心机,永远用那双未被尘世污染的澄澈眼神看着你,如同它们的本心,干干净净,爱憎分明,始终用那份最原始、最真实而纯粹的灵魂与你坦诚相对。

真实而纯粹的…灵魂么。

没由来的,某种并不愉快记忆蓦然被唤起,心头的火苗仿佛被浇了桶冷水,黑童子抚摸雪豹的动作慢慢停滞下来,连带着双手都开始冰凉僵硬起来。似乎察觉到玩伴此刻的心不在焉,雪豹有些不满地蜷起庞大的身躯一个劲地往对方怀里拱去,黑童子没留神整个人都被压倒在这座白色山丘下,毛茸茸的触感扫过脖颈和裸露的小腿,生来就极其怕痒的他顿时有点招架不住。

“等等,别——!”可惜始作俑者非但不收敛反而还变本加厉地用舌头拼命舔舐着他的脸颊,唾液乱七八糟糊满了整张脸也没消停分毫,似乎想把对方不愉快的情绪给舔个干净。刚展露苗头的烦恼就这么被硬生生给掐灭了,黑童子有些哭笑不得,不得不收起多余的心绪专心陪这任性的大家伙胡闹。
“别闹了,哈哈哈……”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眼帘里,矫健的猛兽像只撒娇的大猫不依不饶缠着身着黑衣的娇小孩子寻求亲近,一白一黑两具身影嬉闹撒泼着滚成一团,笑声肆意响彻整片山谷。也许是过于浓艳的晚霞造成的视觉冲击,橘红天幕下那抹炫目的笑颜令大天狗有些移不开视线。

男子静伫着没说话,只是凝视着眼前一幕出了神,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眼神就像是晨曦褪去雾气的湖泊,温柔得快溢出水来。


明明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笑呢。蓦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大天狗皱皱眉,即刻恢复了淡漠清冷的神色。又来了,那种无法掌控的陌生情绪。


说来可笑且内心从不愿承认,潜意识里自己畏惧着那种看起来很温暖,很容易削人防线的柔软事物,这会让他感觉长久坚持的东西被不断打磨殆尽,有了软肋的自己也会随之变得脆弱直至不堪一击,这对他一贯的自尊与骄傲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时刻保持着不受多余感情影响的绝对冷静,始终确保局势在自己的掌控之下才是强者应有的姿态,也是自己的处世之道和大义所在。对,只要做到这点就会无坚不摧,更不会被伤害,永远不会。

可你真能做到吗。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质问。
大天狗紧抿唇瓣,不知何时绷紧的手指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战场上磨砺的敏锐直觉令黑童子瞬间敛起笑容立起警觉,紧绷的神经下是即将蓄势闪现的利刃,在看到来者后霎时有些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伏在身上的雪豹回过头,看到伫立于水潭对面许久不见的主人,兴奋地从黑童子怀里站起身,踏着水面浮石三步并两步朝前方蹿去,一记猛扑将前爪踏在男子身上,仰起头就想往对方脸上舔。
这一扑同样使大天狗回过神来,才浮头的沉重心绪跟前者一样落了个七零八落的下场。无奈叹了口气收起不合时宜的烦恼,避开野兽的舌头攻势后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对方拨下去,看到雪豹露出落寞的神色又轻挠了几下毛茸茸的大脑袋以示抚慰。近期频繁的战乱使得自己几乎腾不出时间和精力来探望这家伙,原本以为对方会闷得慌,不过——男子抬眼看了看伫立于河对岸的男孩。
看来已经有人替它驱逐走了这份寂寞。
雪豹从嗓眼里发出舒适的咕噜声,颇为享受主人难得的安抚。



此刻黑童子还沉浸在被抓包的窘态中没回过神。他不曾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还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闭口不言就可以作为独属自己的一份小秘密一直瞒下去,却不想被比往日更早回来的男子逮个正着,而且男子正是这只猛兽的正牌主人。虽然也谈不上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却莫名地就是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捉住的窘困与压迫感。黑童子有些惴惴不安。


怎么办,天狗哥哥会不会生气,毕竟之前什么都没跟他说…但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这都计较未免也太小气了吧…话说今天他怎么回来那么快……
男子负手悠然欣赏着男孩此刻变幻莫测的丰富神情,可谓难得一见。



多日的强力讨伐多少取得了一些成效,妖兽的攻势有所收敛,因而今日大天狗在黄昏前便结束战斗回到宅邸,碰上在打扫庭院的妖仆便随口问了黑童子的下落。妖仆有点紧张地表示不清楚具体在何处,但又信誓旦旦保证对方只是跟往常一样在附近走走断不会再次丢失。没理会后面长篇大论的解释,大天狗也晓得对方就算再怎么沉默寡言,小孩子的天性终究耐不了寂寞,溜出去玩耍不过是家常便饭,只要事不出格自己睁只眼闭只眼也无妨,何况对方伤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寻觅了几个对方有可能光顾的地点,一无所获。

会去哪儿呢。


有时你真不得不相信一种叫直觉的东西。大天狗沉吟了一阵,便阴差阳错地往后山方向飞去。





“天狗哥哥你……回来了。”
半晌终于从嘴里挤出干巴巴的一句话,黑童子有些忐忑。接下来该不会要教训他吧。
听到这句话后,大天狗心情微妙地开始变得不错。
“它喜欢你。”
意识到男子在跟自己搭话,黑童子反而更紧张了。对方比往日热情些许的态度,以及谈论晚餐天气和战况之外的话题还是头一回,这令他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他并非是个擅长聊闲天的人。

“除了我,这家伙从不亲近任何人。”早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男子低头用指尖慢慢摩挲着雪豹的皮毛,目光清浅,“你似乎是个例外。”

 

大天狗刚把还是幼崽的、满身血污的小家伙带回来时,便展现出了除他之外的对周围所有事物的强烈敌意。对任何想要接近它的妖仆亦或人类一律面露凶相,待其长大一点大天狗便将它放养至山林里,雪豹便挑了这片领域作为常驻地盘,自己则不时腾空来探望它。一晃两年过去,某日源博雅赴约来山上赏花偶遇林间漫步的雪豹时极为兴奋,摩拳擦掌地大夸海口说瞧他如何驯服它,毕竟自家凶猛异常的黑豹都被驯得服服帖帖更何况一只打小就被圈养在山中的雪豹子。话音未落一记闪电瞬间逼到眼前,顷刻间锋利的獠牙与源博雅的喉管就在咫尺之际,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衣领将其带上了树,只怕一个愣怔之间就血溅当场。

那分明是一头无法被驯服的野兽。因此在看到本应无比凶悍的雪豹却异常温顺地跟男孩打成一片时,大天狗心底多少感到些许不可思议。
看来例外的并非只有自己。


受雪豹威仪而躲在附近不敢贸然靠近的各类生物,这会儿瞧见霸主已起身去往大天狗身旁后,一个个都忙不迭从树丛草堆里窜出来往黑童子脚边聚拢,小兔子小松鼠等纷纷支棱起上半身,人立起来,蹬着后腿一个劲往男孩身上扑。
见此幕,大天狗心下了然。跟自己别无二致,都是极受小动物欢迎的体质,不,这家伙比起自己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你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沉默良久,男子再次发声。
“……”
“别紧张,我没生气。”

两人关系尽管缓和了不少,但大天狗冰冷严肃的面庞对小孩子本身便是天然的震慑力。孩童的美丑观不算大,无论大天狗生得一张多么惊为天人的昳丽面庞,在小孩子的最初印象里也只有严厉与吓人,为此源博雅也没少调侃他是“笑容终结者”之类的无聊玩笑。也许是出走那晚自己的神情吓到了对方,后来只要他展露出过于冷寂肃然的表情男孩总会有点瑟缩着往后退,虽然大多时候只是误会一场。大天狗心生些许郁闷,近日也有意无意地试图放缓面部表情。
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黑童子看着缓和下来的面庞舒了口气,犹豫着抬手指了指蜷在大天狗脚边,此刻正惬意打着哈欠的雪豹。
哦,看来它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你。
雪豹是一种领地意识极强的高傲生灵,贸然进犯通常只会落个被撕成碎片的下场,当下它却乐意将视若珍宝的地界毫无保留分享给对方,看来自己仍是低估了这孩子身上的灵性与吸引力。
神秘的,危险的吸引力。


大天狗想了想,起身飞往对岸,带起一阵旋风轻轻落在男孩身旁。一着地,黑童子帽檐上的小松鼠便几步跃到男子的黑翼上,顺延着羽毛纹路爬到肩膀,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大天狗从袖口里掏出几粒坚果抬手递给这个鲁莽的小小生灵,神色姿态似乎早已习以为常。黑童子不由盯着眼前一幕出了神。
这个人似乎和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呢……

眼下见主人转移了阵地的雪豹也赶忙跟着奔回河对岸,黑童子脚边的动物顿时呈鸟兽状四下散去。始作俑者围着二人绕了几圈后大大咧咧挤到中间趴伏下来,心满意足地舔着肥厚的脚掌,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四下拍打,还不时打几个滚,用圆溜溜的大眼睛左右打量着瞅个没完,似乎甚是好奇自家主人和这小不点究竟什么关系。
这副憨憨作态的样子甚是滑稽,黑童子忍不住噗嗤轻笑出声,紧绷的气氛一下松懈不少。


“…它,有名字吗?”深吸口气稳住较为剧烈的心跳,男孩难得开口挑起了话题。
“我从不起名字。”
“为什么?”
“……”
“…抱歉,不想说就——”
“因为毫无意义。”男子清冷的声线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细闻却能觉察其中的微微颤音。

对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言,名字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称呼。于现在的他而言,或许只是陪伴自己走过短短一段路程的过眼云烟,反正不消多时便会在时光长河里湮灭无闻,既然如此又何须执着一个无谓称呼。
“……”不是的。黑童子看着伏在草地上舔舐毛发的雪豹子,咬紧下唇。并非毫无意义。


“你似乎想给它取一个。”
黑童子开始怀疑对方是否修炼过读心术之类的魔法。
“…嗯。”
“说来听听。”
“…还没想好。”
只是觉得总叫它“喂”也太奇怪了。
“看不出你还挺有幽默感。”

糟……刚刚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反射性捂住了嘴,一股莫名的懊恼涌上心头——前所未有的失态。除了唯一的挚友,自己还未曾在他人面前如此松懈过。


在前线战斗的这些年自己一直碾转在各支不同的队伍中,战战兢兢地与每一个同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与所有人都有所接触却从不曾深入交心,而是始终严苛遵守着点到即止的公式化合作,不论旁人如何看待,他都坚信这是于自己以及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本以为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达成目的,可一切都粉碎在大天狗将自己救下的那一天,待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分明已越界太多太多,无论是每夜聆听的笛声,还是馈赠的糖果、晚膳时的微小互动、心安神定的入眠……

曾经引以为傲的警觉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如被蚂蚁啃食的沉疴般一点一滴地瓦解,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不知不觉间自己竟近乎卸下了所有戒备,就像是——

彼此成为了足以推心置腹的搭档。明明并肩作战仍未开始,却仿佛拥有了足以把后背交付给对方的信任与勇气,可——
他不知道如今的他还有没有资格拥有这份近乎奢侈的情感。将后背交付给对方断然无需犹疑,但若是对方将后背交给自己……他当下无法判断是否能胜任到底,若真走到那一步,自己该坚守的界限又在哪里。黑童子开始迷惘。


看对方又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男子这下是深感无奈了。
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他又不是会吃人的妖魔。大天狗轻叹着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

“想好了告诉我。”将肩上的松鼠放回草丛,又轻拍几下雪豹的头颅以示道别。男子转过身往回走去,殊不知正是这短短错身的一刹,他错过了男孩眉宇间一晃而过的隐忍苦痛。
察觉对方没跟上,大天狗没回头。


“晚饭不打算吃了吗。”
“……”
啊,是为了这种小事专程来找他的吗……
“我……”悄然攥紧微微发颤的拳头,男孩抿了抿唇,终究不发一言。
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副反应,男子没介意。

“伤势可好了?”
“嗯。”
“别逞强。”
“是。”
冷汗细密地汇聚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黑童子不动声色地捂住胸口,随即松开已然掐出红痕的掌心,在男子回眸的一瞬间恢复了往昔的淡定若然。
分秒不错,恰到好处。

“好多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金瞳倒映着前方被晚霞打磨过的男子侧颜,平日过于冷冽的蓝色瞳孔此刻糅和了晕染天际的浓烈红铜色,竟萌生一种温柔得根本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的——
某种错觉。


短暂的无言对视后,黑童子信步跟上。
定格在身后是过于浓艳的夕阳。



背影,斜阳,地平线。
 美好得像幅油画。




TBC.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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