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中极光【四】

大天狗×黑童子
原著向

【六】

会议过后,晴明等人在爱宕山停留了两天。
因魔兽侵袭造成伤亡无数的缘故,作恶的亡灵也随之剧增。无法上前线为阴阳师提供帮助,黑白鬼使自是无比愧疚,但尽可能减少战争期间恶灵对凡间的侵扰也是他们所能够提供的最大支援。

“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演变成四年前的那场人间地狱。”鬼使白如是说着,一旁的鬼使黑也罕见地陷入沉默,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经历那次惨痛浩劫后,亡灵引导者一直处在深深的自责中,并做好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控住局势的觉悟。

另一边莫名其妙成为大天狗搭档的黑童子为方便疗养伤势,这期间便在爱宕山住了下来。白童子本打算随同留下照顾好友,但非常时期不允许自己有大局之外的考量,而且以黑童子的脾气也定会坚决反对,思前想后也只好作罢。
再三确认好友伤势无大碍后,白童子和黑白鬼使这才恋恋不舍地道别。

“黑童子,我们有空会来看你的,记得照顾好自己。”
“……嗯。”
“……这些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咬咬牙,临别前再次把徘徊在心口无数遍的疑惑问了出来。

“……”
果然。
白童子有些失落。
黑童子加入前线战斗的这几年见面机会本就稀罕,他也因此格外珍惜两人相处的宝贵时光,差不多一逮到空隙就赶到挚友身边。虽然对方未曾说过什么,但他还是能隐隐察觉到,好友这些年来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甚至一并避开了师傅和阎魔大人。

多次拐弯抹角甚至威逼利诱的询问都宣告失败后,白童子这才明白,和以往两人无话不谈的性质不一样——
对方这次是做好了死守到底的觉悟。
他明白黑童子的固执程度可怕到一条路走到瞎的地步,一旦决定的事情断不可能有任何改变的机会。

惴惴不安地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决定尊重好友的难言之隐。
既然自己没法帮上好友的忙,那也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大天狗大人了,毕竟他可是堪比传说、强大无比的妖怪呀。
转念一想,白童子又稍稍宽了心。
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相信他们了吧。

“保重。”
“……珍重。”
至此,愿每个人都能在和平时光里团聚。



目送晴明等人远去后,黑童子有点踉跄地觅到一处无人角落,这些天紧绷的神经被卸下,再也无法忍耐地蜷缩到墙角,调动浑身妖力拼命压制体内肆虐汹涌的暴动,手里死死攥住一枚闪烁着微光的温润吊坠,像是抓着落入深渊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身体不听使唤般剧烈颤抖着,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仿佛皆被撕裂般疼痛,大脑嗡嗡作响,豆大的汗珠窸窣从脸颊上滚落,在地板上摔出连绵碎瓣,苍白的嘴唇更是因牙齿紧咬而流血不止。

好痛苦……好难受……
意识开始模糊,幻象如荒漠漫天黄沙席卷而来。



“怪物。”
这些年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中的可怖场景又一次缓缓在眼前铺陈开来,原本倒在血泊中的亡者慢慢站起身,空洞的双目死死盯着自己,眼里满是散不尽的幽愤与怨恨,残破躯体上触目惊心的刀痕如缭绕在心头的梦魇,又似融进血液里的蛊毒,魔音绕耳般纠缠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排山倒海的愧疚和恐惧压制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黑童子不知所措地抱住脑袋,试图把幻觉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亡灵轮廓模糊了一下,随即如晨雾消散般转瞬即逝,下一刻眼前又如走马灯闪过一帧又一帧画面。


“你执意要独自承担吗,我的孩子。”
地狱彼岸的老者浮现在眼前,沧桑的叹息如幻听在耳际回响。
“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
“但愿你不会后悔。”

怎会后悔。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没能找到……
黑童子闭上眼,用力把后脑勺往墙上撞了一下,试图汇聚七零八落的破碎意识。
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撑过去……



……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并没经历多长时间,在周身阵阵近乎晕厥的疼痛煎熬中,体内叫嚣暴动的野兽终于安分下来,浑浊的瞳孔回归清澈,破碎的意识逐渐汇聚起来,幻觉也随之消散殆尽。
一切归于平和。

黑童子松开坠子瘫倒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汗涔涔的凌乱发丝紧贴面庞,周身仍因疼痛的余韵颤抖不止。
他盯着房梁上的镂空雕花,等待着呼吸慢慢平复,眼神逐渐放空。

不知下一次会是何时。

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手中泛起乌色的吊坠。
自己又还能撑多久。




【七】


黑童子养伤的前半个多月,见到大天狗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两人每天唯一的交集只有共进晚餐的时刻——如果面面相觑也能称之为交集的话。

鸦天狗又一次胆战心惊地把饭菜端上桌,步履如猫没敢发出丁点声响。纵使菜肴丰盛极具诱惑力,但他仍是无比震惊这两人,不,妖怪是如何做到每日在堪比极地的低气压中还能若无其事地共进晚餐的?!!这神经坚韧程度简直令他望尘莫及。

叮——
端着餐具的手过于颤抖而不慎将汤勺掉落在地,清脆的声响因敞阔的空间更显刺耳,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抱……抱歉,我马上收拾。”鸦天狗冷汗已经浸湿整个后背。
两位当事人置若罔闻,依旧面若冰霜地端坐在桌前,一个盯着眼前的茶杯似乎要把它盯出洞来,另一个则是不动声色凝视着墙面上的挂画,似两尊雕像,仿佛日夜颠倒天崩地裂都无法撼动他们分毫。

二位神仙你们倒是说点什么呀,总跟独角戏一样自导自演的我心很累好吗!
鸦天狗简直欲哭无泪,这些天过分静谧诡谲的气氛把自己折磨得心力憔悴,他甚至在怀疑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这两尊大小冰山非得沉默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不可。
惹不起,惹不起。
待菜端齐后,鸦天狗脚底抹油般落荒而逃。

屋内彻底恢复寂静。
又过了好一会儿,两尊大佛才终于各自有了动作。
挟起一块炖牛肉塞进嘴里咀嚼,不时偷偷瞟一眼对面自酌自饮的大妖怪,尽管面上波澜不惊,但黑童子内心可不若外表那般气定神闲。
别说什么作为搭档的自觉,疗养期间自己已是坐了数天的冷板凳。
不,倒不如说对方压根没把自己放眼里。

自安倍晴明等人离开后,大天狗每日例行清晨外出执行魔兽剿灭任务,披星戴月而归,唯一能够见到男子的机会也仅在晚膳之时。即便如此,对方也是一言不发地用完餐后便立即起身离开,甚至连目光都鲜少留给自己,这令黑童子严重怀疑这和先前在卧榻旁开导自己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妖怪。

虽然当下现状对于不善交际的本人而言自然落得自在,但总归寄妖篱下还被东道主当成空气般视若无睹,尧是再淡漠的人心里终归有点疙瘩。

但黑童子同时也很是困惑对方的行为,自己被救回的那天起就被安排住在大天狗的寝室里疗养,心里总归过意不去,所以在刚能下地走动时便提出换个客房,却立刻被驳回——


“还轮不到伤患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一句话就把自己给噎死了。


不仅如此,从每日的膳食也能看出对方确实有意在照料自己。先不提三餐菜肴极注重营养搭配,价值连城的珍馐美馔更是变着戏法不间断地变换着。
不愧为爱宕山之主,财力可乃为所欲为。
黑童子内心腹诽道。

男子前后矛盾的诡异行径,令黑童子一度怀疑一方之主的秉性是不是都如此稀奇古怪,本以为这世上除了哑巴不会有比自己更淡漠寡言的人,可他低估了大天狗的耐性。
想不到对方比自己更沉得住气。


第二十一天,再次沉默地吃完晚饭后,黑童子再也忍不住了,叫住正欲起身去沐浴的大天狗。

“……喂。”
在沉默中不是死亡便是爆发,近一个月的沉寂局面终于被打破。
大天狗有些意外地怔一下,神色恢复漠然。
“有事?”
“……”
“没事我就先——”
“你难道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他终于忍无可忍甚至感到隐隐恼火,自小在大户人家醉纸迷金的环境中早已看遍形形色色的人情世故。上至阿谀谄媚的腐朽官僚,下至乞讨被逐的潦倒百姓,周围每个人几乎无一不是佩戴着面具的势力傀儡,苍蝇见血般攀附着富贵膏脂的糜烂生活,睥睨嘲弄着一切所谓的无用真情。自私自利的扭曲原生家庭令他作呕,也使他比同龄人更早拥有对世界残酷面的认知与觉悟。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成人世界的冰冷法则在任何地方都同样适用。
黑童子明白尤其像对方这般强大高傲的妖怪断不会平白无故提出组建搭档并照料自己的寝食起居,除非对自己抱有好奇或是有想要索取的东西,不论是什么总归存在某种目的。

这家伙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猜不透。


“这样不好吗?”
大天狗把面前的空盘子摆到一边,很随意地支起双手,眉目淡漠,声线清冽沉稳。
“你不愿说,我自不会多问。”

过于出乎意料的答复令黑童子当即愣住,以至于他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若意已决,如你所愿也无妨。”
“……”
“第一个问题,你会如实回答我提出的所有疑问吗?”
“……那得看问的是什么。”
“答案是不会,对吗?”
“……”

看吧。大天狗无奈地轻笑了一下。
将苦苦隐瞒的心事毫无芥蒂倾诉给一个相知无几的陌生人,做得到吗?
毕竟你可是连身边最亲密的挚友都瞒过去了。

“而且比起我,抱有更多疑问的人分明是你,不是吗?”鹰隼般的锐利视线几欲将灵魂洞穿。
“……”


良久沉寂无言,窗外枝叶在霞风中猎猎作响。


太敏锐了。
黑童子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渗出薄汗的掌心。
这种感觉就像是毫不设防的猎物被捕猎者一箭命中心脏,内心深处被生生撬开一条缝。对方不仅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更是寥寥几句就击溃了自己伪装在表面的防线,一瞬间竟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怯意,短短一句“为什么把我留下”竟是怎么也吐不出口。
狡猾的大妖怪。


啧,这小鬼可不是一般的棘手。
对方的提问同样令大天狗感到意外,并非普通孩童那般理所当然地接受来自四方的好意,反而对他人抱有极高的警觉和疏离感,这份深思熟虑甚至超越了很多心思缜密的成年人。
仿佛一只竖起毛的小刺猬,如履薄冰地警惕着危机四伏的世界。

他承认把这小子留在身边很大原因是好奇因素作祟,什么样的经历才会把一个如初雪般纯净的稚嫩孩子历练成这般模样。那天在丛林中目睹的场景在他脑海里始终中挥之不去,站在那片血泊中,他似乎感受到对方当时生命燃烧的灼热火光,接踵而来的便是来自死亡的可怖洗礼。一切是如此的残酷,却又无比的美丽,像是燃烧大地的彼岸花海。

生命的绝美与死亡的残酷,为何如此矛盾的极端能并存在那孩子身上并不可思议地达成平衡,是因为他曾是地狱鬼使的缘故吗,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想要去了解。
但强迫一向不是自己的风格,他更不屑为了想要的情报而耍花招,当下状况时间才是最好吐真剂,可——

大天狗眯起眼看着对面那张有点苍白的小脸,眉心微微皱起。
尽管疗养还算起到不错的效果,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

这小鬼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虽说之前受了重伤不假,但作为式神而言,黑童子的伤势明显比其他式神愈合得更缓慢,偏偏这家伙还一直强撑精神瞒住了大多数人,想必背后可没少威逼利诱医疗式神给自己打掩护。
过度逞强可就变成虚张声势哟,小鬼。


“若没什么事,先失陪了。”





【八】


据说一件事重复二十一天就会成为习惯。

二十一天,四十二次日出日落,二百五十二个时辰,两千零一十六柱香,三万零二百四十分钟,约两百四十万次心跳。
这点时间维度与妖生漫长的岁月相比自然不值一提,却也恰好足够把一个人记在心底。

百年孤寂似乎已成为铭刻在血液里本能,他不需要去记挂任何人,也毋需任何人的挂念。
在结识源博雅和安倍晴明之前更漫长的光阴里,大天狗都独自在山间消磨度过。彼时爱宕山除了寥寥几个收拾杂务的妖仆便再无人迹,他们晓得主人喜静,除了打理杂事及准备每日的膳食,其余时候都心照不宣地在大天狗目之不及的地方活动。
他无心去理会山外风云瞬变的世界。更朝换代,政权跌宕对他而言都远不如修剪庭院里的盆栽枝丫重要。细酌自酿野葡萄酒,瞳孔中倒映着远处地平线变幻多端却又亘古不变的云蒸霞蔚落日熔金。
如此就好。
几百年长河就这样静静流淌过去。


纵使如此,有时你却仍然不得不承认习惯真是件神奇的事情。
短短二十一日,其实也并没多大不同,无非是原本形单影只的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一个稚气未脱的黑色小崽子,以及……一双每日倒映着自己身影的清澈瞳孔。

一种仿佛有人在等待自己回家的错觉。
当然,只是错觉。


第二十二天,异常激烈的战况使一尘不染的狩衣晕上大片血污,大天狗归来时已将近午夜,不知是不是疲惫所致,心头莫名感到有些发堵,并不好受。
不知那小鬼有没有按时吃晚饭。

转了转有点脱臼的肩膀,男子朝厅堂方向走去。


“……大哥,您回来了。”
“嗯。”
“辛苦了,我先帮您捶捶肩?”
“出什么事了?”
“咦?没……”
大天狗低头扫了对方一眼。

“实……实在抱歉!”
鸦天狗吓得桩在原地不敢动弹,周身抖得似只受惊鹌鹑。
“不知怎么回事,从今天一大早就再没看到那孩子的踪影。”
“带人搜遍了整座山,外出寻觅了一整天也没能找到……”
“我是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要不我马上再带人出去一趟——”

“不必了。”
大天狗冷冷打断了对方语无伦次的话,身上污血散发的恶臭令心情极度糟糕。
“给我准备热水。”
“诶,可是——”
“还有可是?”
“不……没了。”

鸦天狗大气也不敢出,只好小心翼翼地询问,
“那,晚餐我再去给您热热?”
“我不饿,扔了。”
“哦……”
这不是摆明了在泄火嘛。

望着大天狗孤傲冷硬的背影,鸦天狗皱着眉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犹豫地叫住对方。
“可是……就这么放任不管会不会不太合适,万一那孩子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伤势想必已大好,能出什么意外?”
大天狗很清楚凭那小子的实力根本没几个人能真正威胁到他,更重要的是自己早已在爱宕山周围布下结界,没他的法术或是口谕很难打开。

消失的原因只有一个。
毫无疑问,他是不辞而别。
甚至到了不惜身负重伤也要动用武力破开结界的地步。

昨晚不欢而散的晚餐或许不过是个导火线,两人打从一开始就处在相互试探和猜疑的状态,所谓的同伴情谊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走到今天这步并不意外。

也罢,反正自己也是一时头脑发热才揽下了这个麻烦,心血来潮乃世间常情不是吗。忘恩负义的家伙,离开了自己倒也省心。

草草沐浴后,大天狗沉默地把绷带一圈圈缠绕在渗血的伤口上。他习惯了独自处理战损的日子,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和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
没什么大不了的。


照例来到山间紫藤林中吹笛。
这里是他的净土,繁茂的紫藤树连绵不绝,距冬去春来约还有半年时间,彼时紫色瀑布自天空倾泻山间,似展屏孔雀般风华绝代,绝美不可方物。仿佛拥有魔法的古老生灵,生生不息执着地在这片土地将芬芳渗进万代千秋。
因此无论心情阴郁与否,大天狗总喜欢来到这里,在最高的那棵古树上吹奏几曲韵律。
树影婆娑,笛音渺渺,像是心腹相照的伙伴般亲密无间。

大天狗记得,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那孩子总会远远地躲在丛林外沿,静静聆听着笛声,又在吹奏即将结束时偷偷溜回房去。
对方以为自己察觉不到,殊不知略笨拙的脚步,还有因伤势未愈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血腥味,早就把行踪暴露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小鬼。
但大天狗没拆穿。

记忆里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在辗转反侧或被噩梦惊扰的夜晚,母亲总会用笛子吹奏几支安眠曲,在古老悠扬的笛声中,他渐渐陷入沉眠,无比安心。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自己喜欢上了笛子这种乐器。
但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事情,就像早已逝去的故人,腐朽在泥土里的落叶残枝一样。
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天狗相信笛声拥有冼褪精神喧嚣与苦痛的力量,亦能安抚伤痕累累的灵魂。那孩子或许也是抱着类似的想法,才不顾伤痛也要来此聆听片刻得到些许慰藉吧。
他恍惚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孤独一人空荡荡的树林,夜风有些薄凉。
又错了一个音调。
想凝神静气吹奏却总心不在焉,思绪更是一团糟。

兴许是今日激烈战斗令自己太劳累的缘故。
收起笛子,大天狗心烦意乱地离开树林,回房躺下。


阖上眼,身体疲惫而沉重,头脑却清醒地运转着。
昨晚吃饭时那小鬼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也不知伤势愈合到什么程度,还在那儿逞强。
啧,现在正是魑魅魍魉游荡的高峰时刻,魔兽的战乱仍未停息,这样雪上加霜的局势还敢带着一身伤独自闯出去,是真不要命了吗。

烦躁,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讨厌这种没办法掌控的状态,无论是处境,还是心境,这一切都让他感觉越来越不像自己。
大天狗翻了个身,试图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去。

自行离开的人又干他何事。

他想彻底忘掉这件事,可只要一合上眼,就会看到那双金色瞳孔在冥冥黑暗中注视着自己,一贯清冷凌厉的目光不知为何却透露着深深的迷惘和惶恐,仿佛迷失在汪洋大海中的孤独扁舟。


昨晚的话语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而言是否太过苛刻了。

想来可笑,餐桌上将近一个月的面面相觑,无非是彼此都不擅长与人相处而双双选择了缄默不言,自己更不明白该如何与一个身心俱挫的孩子独处,头一回正面沟通犀利的言辞就这么凭秉性脱口而出,对方的感受他一无所知。
是啊,以冷傲著称的大妖怪又怎会在乎一个孩童的内心世界?

妖生看不到尽头的寿命使自己麻木了对时间的概念,过往的经历让他早已下意识和他人保持距离,他从未想过要去亲近任何人,更不曾明白该如何体贴一个人,何况对象还是自己避如蛇蝎的小孩子。但——

若是让别人知道,堂堂爱宕山之主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弄丢了自己的搭档,那可就不是名誉扫地那么简单了。
对——
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已。
也只有这一个理由而已。

咬牙披起外衣,大天狗拉开房门。
重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

寝室——
没有。

厅堂——
没有。

树林——
没有。

……


哪里都没有。
唯独空落落的黑暗与他对视。

他攥紧拳头。
究竟,去了哪里。
偌大的山头,苍茫的世界又该从何处找起。
大天狗有些迷茫。


他把他弄丢了。



“大哥,这么晚了你这是……”
打理完杂事正准备回房休息的鸦天狗看到呆立在漆黑庭院里的男子,不由吓了一大跳。
印象里他从未见过大哥这副心神不宁的恍惚模样,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落寞。
不不,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鸦天狗摇摇头,试图把近乎荒谬的想法撵出脑海。
没待他反应过来,一阵强劲的旋风夹着几支乌羽腾空呼啸而过。

回过神,庭院已空无一人。


或许自己该直接去找黑白鬼使和安倍晴明,那小子不傻,即便离开多半也会第一时间寻找熟人,也许他们那边会有线索——
前提是那孩子没出意外。
他习惯了任何时候都做好最坏打算。
极力忽略胸口有些窒息的压抑感,男子迅速做出判断后往阴阳寮方向飞去。

妖怪漫长的平淡流年里同样存在着许多出其不意。就像高傲如大天狗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某个阴阳师的式神,甚至还提出了和自己嗤之以鼻的小孩子成为搭档的要求。世事无常,下一刻会在何处与何人相遇相知,又会在哪一个岔道口分离亦或重逢,谁知道呢?

猜猜他在半山腰遇到了谁。


小小的身躯站在有些破损的石阶下,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山间夜晚温度较低,薄薄的嘴唇被冻得略显青紫,脸上、身上皆是细小斑驳的累累伤痕,在月色映照下很是狼狈和扎眼。

大天狗呼吸一窒,挥动的羽翼了慢下来。
月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光影仿佛把二人分割在两个世界的彼岸。
他在明,男子在暗。
金色的瞳孔闪着光。

不知名的情绪如洪水猛兽般涌来。


“去哪儿了?”
“……”
“说话。”
黑童子抬起头,看到对方冷若冰霜的面庞,有些害怕地僵在原地,待男子稍稍放缓表情后,小小的双手怯生生地举起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
“……这个。”
大天狗微挑眉接了过来,在对方紧张的注视下打开口袋,随即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

袋子里是各式各样包装精美的糖果点心,苹果糖,饴糖,冰皮,蜜饯……塞得满满当当。

“……”
“……”

“给我的?”
对方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家伙会……


“……是谁告诉你我喜欢甜食?”
大天狗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问过晴明大人和源博雅大人。”
他们说你心情不好时喜欢到没人的角落吃些甜点,这些日子你总板着一张脸吃晚饭,想必因为战乱导致心情极其糟糕吧。想到这里,揪心的愧疚感再次席卷而来,近期的征战已是无比艰辛,自己不仅帮不上忙甚至还质疑搭档的意图,连最基本的信任都给不了的自己实在是——
差劲透顶。


昨日夜谈过后,黑童子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混乱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他想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比如——
为何大天狗不继续追问下去。
他做过许多设想,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切入,结合对方刚刚餐桌上的一席话,所有假设的结论全都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对方至始至终都在尊重自己的想法。
并非仅仅简单地把他当成一个懵懂孩童那般敷衍搪塞,而是将他视作同自己平起平坐的对等个体,真正贯彻着搭档的概念。

想来真是莫大的讽刺,明明被救的是自己,被照顾的是自己,质疑对方的却也是自己。可即便他抱着无比负面的想法去揣测男子,对方也不曾面露愠色更不曾逼迫分毫,反而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保护他,无论身体,无论心灵。

“你不愿说,我自不会多问。”

这些年自己被无数人询问过执意到前线作战的原因——白童子、师傅、阎魔大人、姑获鸟、安倍晴明……包括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众多队友。而只有大天狗,是唯一一个不曾过问任何缘由,把自己从窘迫境况中解脱出来的人。

他不明白大天狗对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在自己印象里,对方是如此强大,淡漠,神秘,不留情面。但黑童子知道那并不是全部。
或许男子把自己留下仍然有他的打算,但不管是利用还是别的目的,有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您救了我的命,替我解过围,这段时间还一直承蒙您的照顾,真的……非常感谢。”

男子没说话,只是静静伫立在台阶上,面庞隐匿在树影里,看不出此刻的情绪。

“还有……”片刻沉默后,黑童子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澄澈而坚定。
“之前不怀好意揣测了您的意图,我很抱歉。”
不经思索地说完这句话后,他微微喘息着,突然有种轻松的感觉,尽管自己并不奢求原谅。


夜风带动树叶轻轻拂动,微微吹起两人的衣角。
大天狗捧着袋子,轻轻扶住额角,也许是被袖口遮蔽的缘故,看不清神情。
……这种时候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眼前这小家伙。明明事情又一次脱离了他的掌控,但意外的并不讨厌。
胸口的躁郁感微妙地逐渐平息下来,甚至隐隐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呢。


“这就是你失踪一整天的原因?”
“……”对方的语气怎么听起来更生气了。
“就为了这袋糖果?”
“……”
由于妖兽与恶灵的破坏及战乱波及,许多城镇已是千疮百孔,辗转好多地方才凑齐需要的东西,这才耽搁了不少时间。
当然他可不会把这些说出口。

对方踌躇了很久也没能答上来,大天狗倒也没刻意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有另一件事更让他在意——
“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结界的威力很强。”
总归得付出点代价。

纵使活过不少年岁,但大天狗至今对小孩子这种生物的奇怪执念依旧理解不能,甚至感到固执得不可理喻。
不,哪怕是帝王都鲜少如这家伙这般任性到肆意妄为的地步。
盯着眼前那张遍布伤痕的小脸,大天狗在感慨着造物主神奇至极的同时也深深叹了口气——

“你饿了吗?”
“诶?!……”
黑童子有些措手不及,他本以为对方会责备甚至惩罚自己的任性行为。
“到底饿不饿?”
“唔……有点。”
“先去吃些东西吧。”
“……嗯。”

男子感到些许头痛,从破坏结界一事就能看出这家伙根本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类型,估计光顾着手里的东西就奔波了一整天,早把自己的身体状况给忘了干净。

“厨房里应该还有——”
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天狗顿时有点懊恼。
啧,早知就别让鸦天狗把晚餐扔了。
今晚先将就一下。

大天狗脱下外衣,有点笨拙地裹住对方冰凉娇小的躯体,又从袋子里取出一支苹果糖递到对方跟前。
这一系列举动可把孩子吓得不轻。
“咦?……这——”
“不想吃可以不吃。”
“……”
这明明是我送给你的谢礼啊。

“……谢谢大天狗大人。”
纠结了一会儿,黑童子慢慢接过糖果,另一只手扯了扯因过分宽大而下滑的外衣,男子突如其来的好意令自己有些无所适从,但裹在身上的棉质衣物传来的余温和淡淡清香,奇迹般安抚了焦灼不宁的心绪。
莫名安心。

“不必多礼,还有我不喜欢这种称呼。”
这让他想起那些阿谀奉承想要攀附巴结他的丑恶嘴脸。

那——

“……天狗哥哥。”

大天狗的眉毛微妙地皱了皱。
罢了,还算在容忍范围。



巧合与注定,离别与重逢。
命运使两条相隔甚远的平行轨道阴差阳错交叠到了一起,或许只是上苍不经意间的玩笑,又或许是一场运筹帷幄的精密安排。无所谓罢,命运的轨迹谁又能说得清呢?
唯独有一点是可以被清醒而深刻地感知到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瓦解心底的桎梏,逐渐颠覆和建立起对彼此的认知。


两人沿着铺满细碎鹅卵石的林间小道慢慢往回走,心照不宣再没提起昨日并不愉快的饭后谈话。
月光把两具身影拉得颀长,偶尔重叠在在碎石小道的尽头,像是并肩前行的伙伴,又似星空下静默相依的知己。
夏夜山风凉爽怡人,蝉鸣一圈一圈缭绕在璀璨星辰中,回过头能隐隐看到远方城镇流转浮动的点点灯火,伴随着深沉夜幕逐渐熄灭,安稳地沉入梦境。
一瞬间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还有。”
“……嗯?”
“这件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什么事?”
“喜欢甜食。”
黑童子怔了一下,突然有点想笑,但考虑到对方的脾气还是忍住了。

“是。”
他可不想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被逐出去。
萤火虫在灌木丛上空明明灭灭,不时围绕着两人辗转飞舞。


事实证明,小孩子对自己喜爱的甜点总是抱有着过分专注的热情。黑童子专心致志地啃着手里的苹果糖,所以他不会知道,身旁那个高傲淡漠的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


只是一点点。





TBC.


——————————————————————————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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