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風清

大天狗×黑童子
原著向

【五】

局势比想象中糟糕得多。
一屋子人静默无言，气氛冷凝到极致。
半晌，沉默才堪堪被打破。

“状况本不该如此失态。”
安倍晴明端坐在桌前，愁眉紧缩，手边的茗茶早已凉透。
“我交付给黑童子那伙队伍的任务是清剿一个中等魔物巢穴，照实力本该绰绰有余——”
“全军覆没。”

源博雅一针见血道，“这当中肯定有蹊跷，晴明，你怎么看?”

会议是在遭到奇袭后的第十日清晨召开。
安倍晴明在接到大天狗的飞鸽传书时已是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傍晚，寥寥几笔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火速解决完手头事情就带人马不停蹄地赶往爱宕山。

紧接着从大天狗口中得知黑童子昏迷了整整五日，考虑到伤患的身体状况，他决定让其好好休养几日再作打算。
期间白童子和医疗式神几乎片刻不离身地守在卧榻边，而黑童子自苏醒后更是疲惫到几乎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足以看出伤势及元气损耗不是一般的严重。
几日的调养总算有了些许好转，就在昨晚，安倍晴明从他寥寥几句言辞中得知当日的惨烈战况。

“你是说……他们在围剿结束的归途中遭到高等魔兽的埋伏?”

源博雅不可置信，“妖魔逐渐有了智慧反把我们将了一军?”
“没错，黑童子口中的情报不会有误，那孩子虽然内向寡言，但关键时刻从不含糊。”
安倍晴明攥紧手中的百褶扇，扇叶在掌心刻下深痕，汹涌的的愧疚感令自己几乎窒息。
“他能够活着逃出来已是非常了不起，局势的失控本就是我的过失，没能考虑到后备方案，我……感到非常抱歉。”

不，那孩子隐瞒了一些事情。
大天狗斜靠在窗边，没吭声。
他并不是逃出来，而是——

屠戮了一整个高等魔兽群。
仅凭一人。

十天前，自己在安顿好重伤的黑童子后，立刻动身前往远古密林，顺延着那孩子先前留下的血迹一路搜寻到了丛林深处，目之所及全是因利刃肆虐挥斩而东倒西歪的参天大树，以及各种遍布狂乱刀痕的高等魔兽遗体。喉管、头部等皆受到不同程度的致命伤，被斩断的妖兽肢体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鲜血浸染大片土地，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宛若地狱，可怖至极。
像是一场杀戮的狂舞曲。

面对数目如此骇人的高等魔物，尧是自己恐怕都难以招架，那个孩子是如何做到的，这可能吗。
不，不对。
这根本不是正常状态下的战斗方式，
而更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控。
力量的失控。
绝望的失控。

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所有人连同安倍晴明似乎都并不知晓黑童子的这个秘密——甚至包括白童子。
为什么，要独自隐瞒起来。
十岁，光阴彻底凝固的节点，最没心没肺的年纪，没长开的眉眼，纤细的肢体。
那样稚嫩的孩子，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目睹同伴们的牺牲后，孤独一人浴血厮杀到最后呢？
大天狗发现自己开始看不透他了。
你究竟——

“不过，大天狗，谢谢你把同伴们的遗体都找了回来。”

游荡的思绪被安倍晴明打断，“多亏了你，他们才得以厚葬。”
“只不过是收拾残局罢了。”

如若不是那小鬼的话，他们恐怕早已尸骨无存了吧。
大天狗不由瞟向自己的寝室方向。

“既然妖魔逐渐有了智慧，那就意味着持久战对我们而言越不利。”
在长时间的交战中，晴明逐渐掌握到魔兽群体中存在着一个核心主脑也堪称主巢穴，会对各分支下达命令的重要情报。
先前由各地汇集的战况中就能看出端倪。魔兽数量庞大，尽管每一次的袭击都会被京都阴阳师及众式神的力量镇压下去，但可以明显感觉到战斗逐渐变得吃力，妖魔的行踪越来越难以捉摸，这让晴明深感不安。
果不其然，这次的伏击惨案更让他坚定了情报的正确性。
“那你的意思是——”
不言而喻。

“找到魔物的核心巢穴，一举击溃。”
而这一战，注定破釜沉舟。
是不惜一切代价，都必须取得的胜利。

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允许存在任何犹豫，这世界有多美好，就有多残酷。他们甚至没有太多时间去缅怀战死的式神与将士，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倘若防线被攻破，京城必将变成尸山血海。

“这一战极有可能有去无回，我并不强求你们跟我一起——”
“不必多言，晴明大人，您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心照不宣，不离不弃。
安倍晴明是如此骄傲于他亲密的伙伴，他所挚爱的式神。
在无数个因战争辗转难眠的夜里，他时常会想着，如若不是这纷杂乱世，他的式神们此时该如数月前那般无忧无虑，在寮中为恋爱的事情而苦恼；为不慎打碎的花瓶而惊惶失措；更会为晚饭加餐等日常琐事而嬉笑颜开吧。
纵使平和时光把他们的性情打磨如孩童般天真烂漫，但危难时刻，却未曾有一人胆怯，更不曾有半句怨言，甚至把性命毫不犹豫地交付到守卫京都的使命里。

他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样一群荣辱与共、生死相随的式神与伙伴。
能够遇到你们，想必用光了我今生来世的运气吧。

“各位……谢谢。”
安倍晴明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恰到好处地掩饰住开始泛红的眼眶。
真是……自己这副失态样，还真不愿让人看到。

“话说回来，关于黑童子的事儿呢？”

源博雅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目睹了同伴的牺牲，受到的打击应该不小吧。”
“他不会再出战了，我也不会允许他加入这一次的战役。”

晴明一直对那位稚气未脱的孩童鬼使充满愧疚与怜惜。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寒冷的夜风中和白童子一起，直直站立在两位地狱鬼使的身后，有些引人侧目。
大概生前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吧，晴明这么猜测着。小小的身躯，精致的面庞，约摸不过十岁，却有着和周遭独立而行的大人一样的清冷气场。
后来由阎魔口中得知了他生前的遭遇及堕入地府的过程，在当时正与白童子作为见习鬼使跟随两位师傅共同进行亡灵引导。
直到某一天，他却突然一意孤行地脱离鬼使团队并请求加入前线战斗，更是强硬拒绝了师傅们的阻拦和白童子想一同前往的要求。

“为什么这么做?”
“我很强，您会需要我。”

金瞳在苍茫夜色中闪烁，似孤傲的黑豹，隐隐透露着一股孤独的倔强，“我认为这个理由足够了。”

他不明白这孩子的真正意图，在晴明的印象里，他永远是这么静默懂事、遗世清冷。仅比神乐小几岁的年纪，究竟是什么促使他离开挚友身边，选择不停碾转于战斗队伍的最前沿?
但晴明明白，那孩子是善良的，善良到不惜为自己所珍视的人付出一切乃至性命，但这不意味着他会一再放任对方燃尽自己的生命火光。

式神之前，他更是个孩子。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对方遭受这样的伤痛了。
“他只需安心把伤养好——”

“让我去。”
门口响起一道低沉磁性而未脱稚气的嗓音。

“黑童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身后白童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急得直跳脚，不过是去给好友倒杯水的功夫，转眼人就没了踪影。
“你的伤势才刚刚好转，别胡来好不好！”

黑童子置若罔闻，由于伤势未愈，声音隐隐透露出一股气若游丝的虚弱感。
“你们会需要我的力量。”
“不可能。”
安倍晴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驳回，
“你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我承认式神本身的恢复能力很强，但这并不能成为肆意妄为的资本。”
即使是式神，受了伤还是会感到疼痛不是吗？

“这点伤很快就会愈合。”
似乎看穿了阴阳师的想法，黑童子坚持着，甚至放下了一贯冰凉寡淡的态度，语气近乎乞求。
“让我去，拜托您。”
“不——”

“让他去。”
一道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晴明的话。
众人愣住，黑童子亦用疑惑的目光望向久未发声的大天狗。
“我会看着他，保证他的安全，如何？”

“何况我也是时候需要个搭档了。”
语气强硬，不容置喙。



周围一片死寂的沉默。
尤其源博雅的震惊程度可不亚于第一次见到二口女的真面目。

尽管很久以前自己曾与大天狗并肩作战过，他也明白好友本质算是个正直的大妖怪，但他更明白对方的个性：从不委屈自己分毫，更不会去在乎任何对自己而言没有价值的人或事物，只是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睥睨一切；并且他向来只遵从内心所驱，清醒而深刻地明白什么东西该牢牢把握在手里什么时候该打擦边球。

据自己对好友一贯的认知，这家伙哪怕独自打遍半壁江山都不愿和别的式神共同作战，对小孩子的厌烦程度更是到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步。而现在是什么情况，一瞬间就接纳了他最厌恶的两个事物?
那可是孤高理智，冷傲强悍的大天狗啊。
他甚至怀疑这家伙今天是不是石乐志。

源博雅怎么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待说点什么，但立刻被一记蓝色眼刀给硬生生堵了回去。先前反对意见最为强烈的晴明居然也没再吭声，还顺带拦住了想继续反驳的白童子。

“我说晴明你怎么也——”
又一记眼神示意，源博雅只好无奈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安倍晴明知道这两个式神某方面很相似，尤其固执得令人火大这一点。黑童子如此执拗地坚持，结合大天狗的反常行径，想必一定存在某种原因。
而且是某种不愿透露的原因。
看来这次的伏击事件或许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内幕，甚至可能是那孩子执着于前线作战的线索，但无论怎样——事情的真相也终究只与那两个人有关。
怕是任何人都没有再插手的余地了。

“……既然你坚持，那我也不再阻拦。”
叹了口气，安倍晴明妥协了。

“非常……感谢您。”

“黑童子……你为什么一定要……”
“放心，你的朋友会没事的。”
大天狗看向红了眼眶的白童子，淡然道——
“我会保护他。”
黑童子明显愣怔了一下，但随即也冲好友轻轻点了点头，尽管他对大天狗的行径同样感到不解。

先前大天狗的反常行为源博雅姑且还可以把它归结为一时兴起，而现在是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震惊程度了。甚至直到多年以后，他每每回忆起这一天好友的言行举止，都会感叹着世事变迁，妖心无常。

白童子看了看心意已决的好友，又看了看爱宕山之主，欲言又止，绞着衣摆踌躇着。良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

尘埃落定。


大天狗从白童子身上收回目光，不经意间碰上那双金色眼眸。
他看到微小的瞳光若隐若现，润泽的鎏金球体倒映着自己湛蓝的瞳色，清冷而深邃，宛如月光挥洒大地。
无人说话，亦无人动作，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彼此。
大天狗读懂了。
那孩子在表示感激。



总有些行为比言语更深刻。

TBC.

【肆】